《猎冰》:警匪剧的正面人物塑造危机
李宁
近期播出的警匪剧《猎冰》引发观众热议,议论焦点主要在于张颂文、姚安娜两位领衔主演悬殊的演技。尤其是后者生硬稚嫩的表演,虽然导演高群书亲自发文,但仍然无法阻止弹幕评论里对其演技的调侃。
高群书早年以电视剧《命案十三宗》《征服》等扬名,又有电影《东京审判》《风声》等佳作傍身,这次却在警匪剧这一拿手类型上招致大量争议与贬损。细究起来,选角当然责任重大,但粗糙的剧作与摄制同样难辞其咎。同时该剧在正反面人物塑造上采取的截然不同的路径,也暴露出此类剧集在正面人物塑造方面的危机。
粗陋美学与现实主义的误区
按照导演高群书的自述,由于投资有限,《猎冰》创作的初衷是拍一部“全部用非职业演员的低成本分账剧”。低成本未必不能带来高品质。但从最终呈现效果来看,该剧整体呈现出一种粗陋的美学风格。
从以往创作经历来看,高群书十分擅长在低成本的情况下调用非职业演员,采取写实的拍摄手法,营造粗粝的现实主义风格。许多创作者热衷于使用非职业演员,在于陌生朴素的面孔和未经雕琢的表演更易提供一种现实感与真实性。素人的表演往往依赖直觉,没有套路,也因此常有意外惊喜。例如,电影《神探亨特张》中,张立宪、宁财神、顾小白、周云蓬等一群非职业演员的演绎别有一种真诚朴拙的趣味;电影《千钧。一发》启用哈尔滨民警马国伟饰演主角“老鱼”,毫不做作的表演令其斩获上海国际电影节影帝。
问题在于,非职业演员的运用未必就能带来现实主义的风格。现实主义要求表现出生活的真实,真实的要义在于自然。《猎冰》中非职业演员的表演明显缺乏指导与调教。作为领衔主演,姚安娜的表情与动作几乎全程僵硬单一,喜怒哀乐全无层次,令人观后如坐针毡。其他群众演员也频频表现出面对镜头时的刻意与尴尬。这种不自然的表演令观众频繁意识到摄影机的存在,又何谈自然的真实?剧中许多专业演员的表演也有失水准,例如卧底警察枪哥就给人一种油腻感与浮夸感。整部剧像是一部职业与非职业混杂、水平参差不齐的演技图谱,这反而让张颂文收放自如、层次丰富的表演显得鹤立鸡群,十分突兀。
同时,《猎冰》的影像制作层面也给人一种强烈的粗糙感。近年来,我国犯罪、悬疑题材剧集呈井喷态势,其中不乏一些细节考究、视听精致的佳作,如《漫长的季节》《沉默的真相》《平原上的摩西》《尘封十三载》等。与同时代的优质作品相比,《猎冰》的视听手法更像是新手习作,流露出一种陈旧而缺乏美感的影像风格。这或许跟该剧的低成本与仓促的拍摄周期有关,又或许是创作者有意追求一种粗粝的生活感,以求更为贴近该剧所设定的20世纪90年代的时代氛围。但粗粝并不等同于粗糙,好的作品应当以精良的手法去展现现实的毛边。就此而言,《猎冰》对于非职业演员与粗糙风格的刻意追求在一定程度上展现出创作者理解现实主义时的偏差,同时也暴露出其缺乏打磨作品的耐心。
反派情结与正面人物的潦草
除了表演与视听层面的粗陋,《猎冰》更致命的问题出现在剧作上。该剧采取了典型的黑白双雄模式与双线叙事结构,讲述一场警匪之间追捕与反追捕的“猫鼠游戏”。此类模式的吸引力,在于正邪之间旗鼓相当的交锋与博弈。但《猎冰》却几乎把所有的创作心力都灌注到了反面一方。
通过黄宗伟在逃亡过程中游走于不同反派阵营,该剧带领观众深入各色毒贩巢穴,揭秘制毒贩毒的流程,由此制造了许多新鲜观剧体验。反观警方这条故事线,基本被简化为开会、侦查、追击的重复式情节,更别提叙事逻辑层面的许多漏洞。更明显的是,《猎冰》塑造了黄宗伟、陈建昌、谭振天等性格迥异、令人应接不暇的反派人物群像,但正面人物的塑造却敷衍了事、千篇一律。一场本应是男女主角你来我往的对手戏,最后也呈现为黄宗伟的独角戏,女主角赵友男并未体现出能够与前者相抗衡的性格特质与精神力量。
这一结果当然与张颂文、姚安娜的演技悬殊有关,但更根本的原因在于创作者在剧作层面对赵友男的塑造十分潦草。该剧对于该人物的成长与家庭背景匆匆几笔带过,也没有描画出她由稚嫩到成熟的人物弧光。与之相反,创作者用了大量篇幅去展现黄宗伟重家庭、有情义的人物特质。剧中,赵友男自出场后便一路开挂,顺利破解各种线索,充当着缉捕行动实际上的指挥者。这就让这场行动看上去像是为其量身设计的毫无悬念的闯关游戏,而她需要做的就是适时地在不同关卡碰到提供线索的NPC,顺利进入下一环节。这种塑造方式,让人物显得并不真实可信。
此外,该剧也没有对赵友男与黄宗伟的命运纠葛展开刻画,给人感觉二人似乎身处两个分裂的故事世界中。这里,不妨以去年大火的《狂飙》作为对比。《狂飙》的一大成功在于塑造了安欣与高启强这对近年来国产剧中最为精彩的双主人公形象之一,描画出了两人20余年难以分解的命运纠葛,也借此书写出幽微的人性与深广的社会历史内容。《猎冰》中即便是被网友们称为以一己之力撑起整部剧的黄宗伟,与《狂飙》中高启强的人物塑造也有不小的差距。高启强这一人物的魅力,主要在于由懦弱纯良的底层鱼贩到盘踞一方的黑道大佬这一成长轨迹带有显著的传奇性,同时该人物重情重义的特征又十分令人共情。相形之下,黄宗伟缺乏一些人物的变化,其主要魅力在于一种纯粹的恶、没有来由的癫狂与狡黠,当然,也离不开张颂文的演技加持。
《猎冰》中,黄宗伟等反面人物引人共鸣,赵友男等正面人物却毫不可爱,以至于在观剧体验上给人以“正不胜邪”的感受。这种对于反面人物的苦心营构,自然与高群书的创作旨趣有关,另一方面也体现出当下部分创作者越来越浓郁的“反派情结”。值得注意的是,近年来国产剧中出现了祁同伟(《人民的名义》)、张东升(《隐秘的角落》)、王兴德夫妇(《开端》)、李承天(《回来的女儿》)等一批充满悲剧色彩、性格复杂的反面人物,屡屡引发观众的同情与怜悯。就艺术而言,创作者钟情于反派人物本无可厚非,但如果对恶的尺度把握不好,善与恶、正与邪、美与丑的边界可能会变得含混不清。就此而言,《猎冰》所暴露出的正面人物塑造的危机,是亟需创作者们进一步深思的问题。
(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