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式:戏剧的祝福还是诅咒?
贾力苈
繁星戏剧村冬季推出的环境式演出《朱莉小姐》中,创作者借助新增加的角色(治安警察)之口,说出了一句带有双关又不乏现实联想的话:“沉浸这个词现在真是用烂了。”今天的沉浸式戏剧,俨然已不再是一种新鲜事物,然而无论是换成新空间、新场景,是多类型复合、多场景叠加,或是多媒体应用,哪些作品真的让观众全身心投入,实现了深层的情感传递?当戏剧与消费同谋,除了为创作者开辟新赛道,激活新思维,又是否有创作者在保留新空间载体优势的同时,敏锐地注入了时代精神内涵?而习以为常的沉浸式又怎样才能持续吸引观众的注意力?沉浸式演出层出不穷,这些问题也随着新作品源源不断。
中间剧场科技艺术节供图
从观众到玩家:比“让观众动起来”更重要的是“怎么动”
自《不眠之夜》2016年在上海落地,《知音号》《幡灵迷境》《成都偷心》《青麓幽鸣》《NO.5魅影侦探》《法医秦明——尸语者》《三体·引力之外》等本土沉浸式演出陆续开启驻场模式。《不眠之夜》至今已累计演出超1800场,《尸语者》虽每场仅25至30名观众,但早在去年7月也已场次过千。上述被归为沉浸式演出的剧目,通常着力于空间和观演关系变革,希望观众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以及有限的时间内,自行选择跟随一个或一组角色,在不同场景中穿梭,通过观察或对话收集情节线索,在多感官互动中形成独一无二的观剧体验。
无论是否有意融合了密室、剧本杀等跨界元素,这类演出试图追求的都是一种近似观众玩游戏时的体验,全心投入又身心愉悦。我们暂时不必深究戏剧与游戏丰富久远的关系,却可以简单讨论下他们的异同。两者从定义、创作、参与方式和表现形式上都存在诸多差异,但最明显的,还在于游戏更多时候是私人体验,不依赖观众存在,而戏剧往往意味着必不可少的观演关系。就审美效果而言,游戏更依赖玩家交互和直观的视听刺激,戏剧则更重视编导的创意和演员的演绎,最终通过观众心智的参与共同实现。虽然体验各不相同,但两者在吸引受众、提供审美趣味上却是共通的。
就今天的文化消费需求而言,游戏以其刺激感官,可玩、交互的属性,向戏剧艺术展示出了独特的诱惑力挑战。但好玩的游戏到底如何吸引受众?又如何有效融合进剧场观演体验?至今对此最恰当的启迪,仍然来自心理学家米哈里(MihalyCsikszentmihalyi)提出的“心流理论”。要实现这种“一个人将全部精神力投入到某项活动中而产生的一种极致愉悦的心理状态”,往往还需更必要的条件,包括但不限于:明确的目标,集中的注意力,匹配的(任务)难度,即时的反馈,自愿的投入,完整的时空和忘我的状态等等。
这就决定了戏剧要想将游戏元素转化为提升观演体验的驱力,让观众更容易产生持续性的、强烈并且愉悦的审美体验,只是用心布置环境、装饰氛围,引导观众移动、穿梭并不足够,演出必须设计一套完整的策略和机制。在《引力之外》中,化身舰员的观众被分为5组,分别跟随不同队长完成各自的任务线索。作为IP设定扎实的作品,尽管目标清晰,角色和情节合理,但任务挑战难度不高、即时反馈不足,各个环节与最终任务缺乏深度关联等,这些因素都可能导致观众游离于作品之外。
上述讨论也部分解释了为何悬疑主题、推理IP剧目更容易获得观众好感。探案解密天然具有更加清晰的目标,从《法医秦明》的改编到附加探长视角的《玩偶之家》重构,都吸引了不少推理迷的喜爱。但与此同时,迎合时代热点的解读方式与视角,也让这一类型的新空间演艺面临更新的挑战。
小空间里的观演体验升级:营造氛围或技术革新?
对于沉浸式演出来说,观演空间规模往往直接影响体验效果。换句话说,对于一个进场就尽收眼底,或观众探索不超过5分钟就了如指掌的场景,创作者就需要对空间、情节和机制进行更加巧妙的设计。在当前流行的小空间沉浸式体验中,有两种主要思路:一是“环境式演出”,二是数字沉浸演艺。
“环境式演出”注重营造小规模、氛围浓厚的主题式体验。这类演出经常将空间精心布置成酒馆、餐厅、赌场、理发馆等特定场景,尽管演员数量不多,但他们通过唱跳、互动以及美食等手段,为观众提供一个舒适且多感官交织的沉浸体验。需要强调的是,环境式演出并非为了取代餐厅、迪厅或是贵宾休息室,尽管提供个性化的现场体验已成为行业普遍追求,但在探索填补主题空白的同时,仍要牢记,高质量、耐推敲的内容依然是王道。
赵淼导演、大麦“当然有戏”制作出品的《9号秘事》,改编自BBC同名英剧,选取其中三个故事,设计三个不同的场景,其在观演关系上的探索甚至同场观看形式多样化的尝试,固然会形成卖点,但其获得观众好评的根本还在于作为内容的故事本身,其结构与反转具有独特的吸引力。
数字技术的变革,作为当前打破观众对物理空间感知的有效方式,成为不断提升沉浸感的重要媒介工具。爱奇艺去年打造的VR全感剧场《风起洛阳》,进一步融合戏剧、数字技术、游戏机制等元素,由真人演绎引入剧情、分配角色。其主体演出部分则是让一组观众(2-8名)通过佩戴VR头显,在虚拟的洛阳城内穿梭,辅以物理时空中水雾、阵风、炎热或轻微震动,让观众在虚实结合中,尽可能全方位体验一次在洛阳城内化身“不良人”战胜春秋道的任务。而在现实时空中,观众只不过是在一个电影院大小的空间中反复穿梭移动。
虽然目前还存在诸如玩家无法看到自己虚拟形象的手脚等细节遗憾,但这种虚实结合所带来的、直接作用于人体感官的沉浸体验,依然在诸多追求此类效果的作品中,展现出了自身的优势。值得注意的是,在迪士尼、环球影城等主题公园中,包括《翱翔·飞越地平线》《哈利·波特禁忌之旅》等带有“虚拟飞行”体验的娱乐项目,通过视觉奇观构建想象世界、充分激发观众产生幻觉,其背后实际分享的是近似的机制,然而主题公园天然的娱乐休闲属性和强大的资本支撑,让戏剧创作在设计类似体验时,拓宽了形态,也由此可能面对更激烈的竞争环境。
若“万物皆可沉浸”,想象力将安放何处?
一方面是多种因素加速推动,包括观众内在审美需求的变化、年轻受众的热情追捧、各地文旅政策的扶持、同行成功的诱惑等等,不论是在剧场、商场打造新空间,或是基于旧有建筑(包括菜市场、旧使馆、旧船厂等)改建新场景,本土沉浸式演出,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规模,并展现出持续发展的趋势。
另一方面,在拓展受众的同时,戏剧也不可避免地陷入与实景剧本杀、密室逃脱、主题公园等多元娱乐的竞争之中。戏剧的休闲娱乐功能是可行并且重要的,但当商业逻辑主导戏剧创作,将受众的感知甚至本能作为开发资源,我们的思考,就不再只是还有哪些新主题、新类型,可以填补市场空缺,而更在于我们应如何界定这些作品与戏剧艺术的关系,它们又能带给观众怎样独特的剧场体验?
实际上,无论是物理时空的拓展,还是数字技术的迭代,这些都并非戏剧艺术自身的强项,反而会将戏剧引向一个极易失去自身优势的处境。在一个万物皆可沉浸的时代,沉浸所代表的不再只是一种生活方式,也是人类内心对更加多元娱乐、更为全面感知的欲求表达,而可预想的,数字技术也将越来越可以把我们所经历的现实、未来的想象变为身临其境、可触可感、可闻可食的周身要素。对于沉浸式演出来说,即便场景细节延伸至演出前后,扩展到剧场内外,观众五感被全面激活,我们对其更加长远的发展还是要追问:除了强化剧场娱人耳目的功能,是否还有新的可能?
一位拥有戏剧背景的游戏从业者艾比曾提出一个较为极端的看法——“电子游戏是戏剧的终极进化形式”,是否还有其它答案?回到戏剧,回到戏剧自身本就带有的游戏审美属性。当我们在追求游戏实现交互、激活感官功能的同时,是否忘记了戏剧最朴实有效、与观众共同游戏的工具:虚拟和假设。
当我们努力拆除传统剧场的舞台和座椅,尽力为观众打造舒适、精致的观演环境,用心将作品中从人物关系到剧情起伏,所有可转化的要素,以更加直观强烈甚至奇观的形式推至观众面前,我们似乎忘记了,戏剧的本体魅力正在于,如何在一个相对规定、充满假定色彩的情境中,尽可能激活观众的想象力。
鼓楼西剧场推出的《边城》,虽也将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民俗,转换成了剧场内外的米酒、歌舞等诗意氛围,但其更着力于演员通过充满假设、虚拟的手法,用台词、肢体和音乐与观众共同完成一场演出。观众环绕的舞台上,几股垂下的绳子拧成了翠翠的家、顺顺家的吊脚楼,两人高高举起一根绳子,撑起个圆,脚步前后挪移,就成了游走的渡船,穿梭于观众共同搭建的河岸之间。
中间剧场科技艺术节推出的新作《真空跳跃》,改编自本土同名科幻小说,驻场于西二旗科技园区的元动力SHOW,这一地理位置本身,赋予了这个戏在拓展不同类型观众方面的独特意义。就作品本身而言,其为原作太空闹剧注入现实打工人情感宣泄的改编思路,孕育着一种新空间与现实生活互动的可能。
比利时OG剧团(OntroerendGoed)的作品则给出了另一种思路。去年年初落地上海文化广场的《一个人的微笑》,作品演出时长仅30分钟,没有技术革新,甚至没有剧情,却实现了一种没有此时此刻的“观众”,这场演出就无法实现的个性化沉浸体验。创作者将观众看戏最必不可少的身体媒介“眼睛”蒙住,反而让观众通过其他感知器官去体验“在场”。通过巧妙营造的幻觉,以及最后对幻觉生成机制的暴露,让观众体验过程,并同时思考过程中的自己。
当戏剧跳出“镜框式”的束缚,看似拥有了更多自由的艺术形态,而真正属于戏剧不可替代的表达又是什么呢?目前可以确定的答案至少有三个:一是当人类的生活越发依赖数字媒介,剧场反而会成为人们重新感知身体、觉察自身的特别场所;二是在一个完全可能“离身”的未来赛博社交时代,戏剧或许会成为人与人交流的想象乌托邦;第三则更关乎戏剧艺术本体,刨除所有外在因素,即使是在时空有限、技术手法不足的条件下,戏剧依然可以凭借自身的魅力,带给观众难忘的沉浸式体验。(作者单位: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