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剧场里聊聊,能在剧场里休息吗?
柳青
在人人正襟危坐的剧场里,是否有观众在看完两、三小时的整场演出后疲累不堪,因地制宜地瘫坐到剧场座椅上?当人们进入文化艺术和公共空间,“想要休息”的愿望合理吗?
英国艺术家拉奎尔·扎菲在过去五年里,持续地在全世界各地的剧场里,和普通人分享“因身体原因而不得不在公共空间里休息”的故事。艺术家带领着观众,既是分享者也是表演者,在剧场里探讨“人们可以在剧场里休息吗”,展开对身体认知的讨论以及与此相关的文化差异思考,进而推动更有包容性的社会空间的建设。今年五月,拉奎尔·扎菲将带着这个名为《识云速成班》的艺术项目来到上海的YOUNG剧场,希望在上海的剧场里,听到残障群体、亚健康人群和身体疲劳者讲述各自在社会空间里对“休息”的需要。
博物馆、美术馆的热门展厅或剧院、影院开场前的前厅里,有限的座椅上总是挤挤挨挨挤满观众。如果有人躺在那些椅子上,通常被认为是不文明的,因为独占了一部分公共空间;即便在人流稀少时,“躺在剧院前厅的长椅上”仍然会被视为不合常规的尴尬举动。约定俗成的“文明”,限定了在公共空间里,尤其在文化消费场所,“休息”不被认为是必需品,座椅是有限的便利设施。这意味着,年迈的、体弱的、身体存在健康问题甚至残障的群体,这些人的特殊需求被忽视,那么,他们不值得走出家门、参与到多样化的公众文化活动中么?
拉奎尔·扎菲是一名艺术家,她同时是一名隐形残障者,她创造了“识云者”(cloudspotter)这个概念,意思是由于残障和慢性疾病,在公共场所随时需要休息的人。拉奎尔患有身体慢性疼痛症,随时需要躺下来休息。她难道要被病症困住,足不出户吗?因为她的职业以及爱好,她经常造访美术馆和剧院,也因此发生了许多哭笑不得的故事。她热爱戏剧,但是因为无法坚持坐着看完整场演出,大部分场次中途退场,直到她发现伦敦南岸的英国国家剧院大剧场二楼座位后面有块区域铺了地毯,她如获至宝,终于能看完整场演出,因为中间她去那块铺着地毯的隐蔽角落躺了三回。可是,在剧院里“休息”似乎是见不得光的。她有次在一家剧院前厅的沙发上盘腿坐着,剧院赞助商们举着香槟从走廊那头走来,他们目瞪口呆,视这个女人为怪物。有时候,她的“休息”引来的动静会很大,有一回她在伦敦南岸中心的顶楼躺下休息,这一躺居然触发了大楼警报。
拉奎尔不是特殊的个案。艺术史教授伊丽莎白·古费对此很有共鸣,她患有先天轻微脑瘫,需要经常休息,在任何公共空间能找到一个可以坐或躺的地方对她以及和她同类的人们而言,至关重要。拉奎尔和古费不是孤单的“这一个”,她们背后有类似的一大群,老年人、病人、体弱者或只是疲倦的人,都希望也需要一个可以完全放松着休息的地方,这种休息的需求应该是公共利益的一部分,而不是被武断地指责“娇气”“不雅”。
因为遇见了许多与她有相似遭遇的人们,拉奎尔决定以剧场为行动,让社会看到不同的人们对“休息”的需求。她在五年的时间里,收集了300多个来自英国和欧洲大陆,由于疾病和残障需要在公共场所休息的普通人故事,她把与休息有关的故事和休息本身,变成了一场特殊的剧场实践。
拉奎尔的《识云速成班》来到上海,可以看作上海这个热闹的“演艺码头”所关切的不仅是票房收益,也积极地介入了公众利益,让多样化的生命体验通过舞台和剧场被公众“看见”。在2022年秋天,法国编舞杰罗姆·贝尔的《盛会》招募本地演员制作上海版,其中不仅有专业的舞者,也有热爱跳广场舞的阿姨,毫无舞蹈基础的唐氏综合症患者,以及坐在轮椅上的人,这个作品明确地表达着:人类是脆弱的,舞台是平等的,社会要接纳不同的个体原本不完美的样子。去年五月,《请问最近的无障碍厕所在哪里?》在上海大剧院小剧场首演,这部形态特殊的作品从残障人士的第一人称视角出发,由一个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任何表演经验的“素人”残障女孩,通过虚实渗透的表演,分享她的经验和困惑。去年秋天,广州“二高表演”搭档“共生不错舞团”的《搭膊头·dance·二位环抱》在上海国际舞蹈中心剧场演出,这场演出不仅让“无法治愈的病人们”以表演者的方式进入公众视野,伴随全场的手语和旁白解说,为现场观众展开了“聋哑者、视障者坐在剧场里的体验”,面对平行的生命经验,重新思考“正常”和“非常”、“主流”和“边缘”的辩证关系。就像拉奎尔最初发起《识云速成班》的想法:在现实生活中被认为“不合理”的生命体验,何尝不是一种有差异的“文化”,在剧场里,一切都应该是可见的,可以被讨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