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50岁是一次重新诞生的过程
一周前,娱理工作室在柏林遇见了祖峰。他是今年柏林电影节两部最受关注华语片的主演,去年年底,他主演的《老枪》入围东京电影节主竞赛。再往前数,他执导并主演的电影《六欲天》是疫情前最后入围戛纳电影节的国产片。
一个电视剧里的大众熟脸演员,在国际电影节上默默耕耘出了硕果。
祖峰是娱乐圈最低调的演员之一,至今没在任何社交平台开通个人账号。除了他塑造过的角色——《潜伏》的李涯,《北平无战事》的崔中石、《山海情》的白崇礼、《涉过愤怒的海》的李烈等等之外,他几乎从不活跃在公共视野中,有人说他“戏比人红”。
这天傍晚,祖峰收到一些圈内朋友的信息,老同学黄晓明发来一个红包。他举起手机拍了一张晚霞的照片,按照北京时间算,此刻他正式迈入了50岁的年纪。
祖峰
“时间过得太快了。前两年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经是年近半百的人,现在的心态跟以前比确实有了明显变化,可能变得更成熟了,但我也跟(刘)天池老师讨论过,是不是也丢失了一些纯真的东西?”
娱理工作室跟“知天命”的祖峰深入聊了聊他一路走来的变与不变,揭开外界不曾知晓他故事中的隐秘角落。他讲述了作为学生、作为表演老师、作为演员、作为导演等多重身份的自己,也罕见谈起了与妻子、儿子之间的相处。
“非分之想”
在大众对祖峰有限的认知中,他应该是个温和文雅、稳健内敛的人,像他写的小楷书法一样。
字如其人不假,但这不是祖峰的全部。
双鱼座的他也有自由散漫的另一面,“觉得自己像个游侠,我一个人背着包就走,我也别管别人,别人也别管我,这样是最好的。”
90年代初他是南京汽车制造厂的一名工人,那是一份稳定但枯燥的工作,仿佛一眼就能望到退休的样子。他喜欢看《大众电影》杂志,每年第一期的封面打开,会印着北京电影学院的招生简章,上面有艺考的规则和要求,指向演员那样一份可以每天都体验不同人生的梦幻工作。他连着去考了三年,过了,也顺利拿到单位表示许可的介绍信,迎来了人生的转折点。
他正式成为表演系的一名“大龄新生”,跟他同班的有陈坤、郭晓冬、黄晓明、赵薇、颜丹晨、何琳等等,组成后来常被媒体报道的“96明星班”。
北电96表演班合影
在那个年代,一个出生在平凡家庭的普通工人想转行做演员,可以说是一种“非分之想”,父母都非常支持他的决定,没想到可以梦想成真。
北电表演系是名利场的缩影,学生们还在上学读书的时候,就会目睹到身边的同学一个接一个窜红。
北电的老师让学生平和地看待机遇,在崔新琴老师的带领下,96班同学关系都很不错,毕业多年后还经常一起聚会,谁过生日都会在群里祝贺。祖峰从来不是组局和起头的那个,上学时他是“技术宅男”,会去中关村帮崔老师淘电脑配件,是古早网络时代的攒机达人。
祖峰毕业后留校做了助教,教过马苏、姚笛她们班。那时他的课时费是每月1500块钱,扣税20多块,然后拿出800块钱交合租的房钱,其余所剩无几。好在他自认为是一个对物质没什么需求的人,满足基本吃穿用即可,钱少也不觉得苦,直到现在他也不认得多少牌子。
所幸,“饿肚子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很多年,他迎来了演员生涯里第一个重要角色,《潜伏》里狡诈的反派、代号“佛龛”的国民党特务李涯。这个角色给他带来了知名度和奖项,帮他迅速打开了演员事业。之后正派反派,士农工商,他从一个角色跳到另一个角色,用不同的角色跟观众见面。
《北平无战事》
《潜伏》
水火相容
演完《潜伏》之后,祖峰又遇到另一个维度的人生转折点——认识了妻子刘天池。
很多人都惊讶于祖峰和刘天池是夫妻,他们平日低调,很少同框出现,性格也截然相反——祖峰像水一样冷静温和,而刘天池像火一样热情炽烈;祖峰没戏播的时候几乎从公众视野里“消失”,刘天池近几年出现在不少节目里,虽然祖峰也教过表演,他们的方法却完全不同。
祖峰和刘天池
跟祖峰的随遇而安不同,刘天池是那种有着明确人生目标、精力充沛、执行力极强的人。
刘天池生于戏曲世家,曾经的目标是考人艺,毕业后日本四季剧团来中国演出,需要一些中戏毕业生做配角,每天都很早就到、勤奋努力的刘天池给剧团留下很深印象,演出结束后剧团向刘天池发出了邀请。刘天池独自去日本学习了三年,从单词都不会到学成回国,成为圈内知名表演指导,成立了自己的表演工坊。
《封神三部曲》表演指导刘天池
演艺圈同行组成家庭,面临的一个问题是工作和生活常常混在一起。祖峰和刘天池找到了融洽的方式,他们会经常一起探讨专业,看完电影、话剧回来会互相交流看法,也会讨论到表演教学方法、戏剧创作的话题等,不过他们很少在同一个剧组工作。
至于生活,“我们家大事我做主,小事她做主,但是我们家没有大事。”祖峰笑说。夫妻俩曾经连续十年租房住在北京三环内的一栋老楼里,为了方便刘天池工作。
他们的性格影响着彼此。有时候有编剧朋友去他们家喝酒,酒至兴起能聊出不少故事,很多创意都不错,但是聊着聊着就渐渐搁置了,而刘天池是会推着他们再往前走一步试试的人。
一些转变
迈出做导演的一步,对祖峰来说又是一次意外转变。
演员可以是多愁善感的、自我沉溺的、丰富善变的,但导演不行,导演要把几百人的团队凝聚在一起,解决各个部门的疑问,带领大家克服种种困难和意外前进,须是一个沉稳的、坚定的领导者和管理者。
《浮城谜事》
《六欲天》祖峰一开始是想演的,他把剧本推荐给一个朋友,想请他来做导演。他们没事就在一起聊故事,聊每个人物,聊了一两年时间,朋友说,你对这个故事已经这么熟了,又很有感情,为什么不自己导呢?
讲故事的欲望让祖峰尝试改变自己的个性。他不能再当“游侠”,不能再说“随意都行”,而是必须在无数个选择中给出明确的答案。
比如《六欲天》里有一场戏是入室搜查,现场布置、镜头调度已经准备完毕,要拍的是陈明昊饰演的警察发现一张CD,叫祖峰饰演的警察搭档过来看的戏。陈明昊提出一个合理的疑问,现场这么多东西,警察为什么会特别注意到这张CD?于是祖峰就要跳回到导演思维,去给现场道具增加更多细节。这样的小问题每天都会在剧组各个地方不断冒出来。
《六欲天》入围了戛纳一种关注,对于新导演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肯定。不过这部电影的命运也颇有些波折——因为一些外部程序上的变化,张艺谋的《一秒钟》和祖峰的《六欲天》都宣布从“三大”电影节退赛,外加一部院线片《八佰》,“168”成为那一年因为“技术原因”无法与观众见面的、三部令人难忘的电影。
以前做演员的时候,祖峰时常会背负着某种心理压力。拍电视剧每天睁眼就是5页纸的量,每次导演一喊停,他心里都会咯噔一下,回想是不是自己哪里没做好,即便拍戏很多NG都不是因为演员。
他会想起上学的时候崔老师对学生很严格,她说演员必须要把基本功练好,不能说到了现场戏不行,甚至词儿下不来,那样会被全剧组的人看不起,祖峰谨记着这些话。
拍摄期间,剧组各个部门忙前忙后地准备,演员要等服化道摄录美都准备好,通常要等很长时间。祖峰不太敢看手机,怕被扯走情绪,等久了又有点困乏,不知道什么时候导演就会突然说“好了我们准备开始”,这时候演员要立刻调动起饱满的情绪,然后在全组人的注视和等待中尽量精准顺利地完成表演。
当过导演之后,作为一个i人,他可以更自如松弛地面对这样的日常程序了。他会用更开阔的思维来思考故事和人物,在合适的时机提出自己的想法,也会主动跟导演沟通:刚才那遍我有没有什么问题?OK我来调整一下。
他接连跟新导演合作,《老枪》《家庭简史》的导演都是第一次拍长片,目前正在拍的《阳光俱乐部》导演是90后新秀导演魏书钧。他喜欢跟年轻人碰撞火花,他们还没有被行业打磨太久,常常可以迸发出未知的才华。
魏书钧新片《阳光俱乐部》
《家庭简史》导演林见捷联系到祖峰之后,祖峰读了剧本,在电话里和他聊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决定接受这个年轻人的邀请,为此还推掉了同时期开拍的另一部剧。这位青年导演在迈入电影行业之前学的是生物专业,对影像有很不一样的想法。
在长期的演员生涯中,祖峰找到了一种自洽的节奏——他不希望过度透支自己,比如演完《阳光俱乐部》之后,他就计划休息一段时间,回到生活里去汲取养分,等遇到下一个能让他心动的剧本时再出来。
看起来祖峰好像把更多精力从电视剧慢慢转移到了电影上,而且大多是偏文艺口味的电影。
“我并不是偏爱文艺片、不喜欢商业片,只是每次拿到剧本的时候,我都希望它是一个能打动我的好故事。作为一名演员,你如果想保持热度的话,你就得做各种‘抛头露脸’的工作。在和导演的双向选择中,第一次拍电影的导演可能无法找到最有商业价值的演员,但是他们能找到我,他们可以把我当做起点。”
祖峰甘愿做一个商业片项目书上的“非主打”演员,更多和新导演一起去探索国产片的更多可能。他不介意“戏比人红”,“我还挺希望大家记住的是角色,而不是祖峰,那样挺好的。”
生活背后
随着视觉年龄的增长,近几年祖峰越来越多接到类似父亲的角色,每个身份各不相同,但内里又有共同的东亚式父权思维和掌控欲。比如《涉过愤怒的海》里逐渐疯癫的李苗苗之父,《八角亭迷雾》里暴躁护女的父亲,《家庭简史》里不怒自威的精英父亲……
他们都是家庭沟通中的失败者,丧失了表达爱的能力。
但生活中的祖峰并不是这样。今年他和刘天池的儿子即将成年,此前祖峰为了保护他的成长,几乎从没对外提起过他。
祖峰有和儿子之间独特的相处之道。他从不会说“我是为你好,你得听我的”,而是像大禹治水一样,在疏不在堵。
“通常家长在生活上确实是更有经验一些的,但是孩子总要自己试一试,他只有试试才知道世界的边界在哪里。”
他回忆起很久以前,“小时候他爱看动画片,我们不会限制他追。因为他在那个年龄阶段就喜欢看动画,第二天他回到幼儿园是要跟其他小朋友交流的,他有自己的社交圈。
等他长大一点,他开始喜欢玩手机打游戏,你知道打游戏对他不好,但你可以跟他提前约定好时间,到时间了就要遵守约定关掉,我们都说话算话,信任对方。很多家长自己打着麻将玩着手机,突然就把小孩的手机拿走了,他游戏正玩到一半,肯定要闹情绪。”
为了能跟儿子成为朋友,祖峰学会了“吃鸡”,在游戏的枪林弹雨里掩护儿子前进。
《家庭简史》探讨东亚式亲子关系问题
以前祖峰和刘天池并未让儿子接触他们的职业,去年祖峰担任平遥电影展评委,刘天池和儿子陪同前往。祖峰每天忙评审工作的时候,刘天池就带着儿子去见一些有作品入围的学生。渐渐地儿子和学电影的学生们打成一片,他这才开始真正对电影产生兴趣,“在合适的时机种下了种子。”
平日里刘天池的全部兴趣和心思都扑在戏剧影视创作上,祖峰则自称是个贪玩的人,“因为贪玩,所以还有很多其他爱好。”
祖峰擅长书法、篆刻,好写诗,听戏曲,爱唱歌,也打网球,打游戏……不工作的时候,每天上午就是他抄古文的时间,这样的话读书和练字可以同时进行。进组后他也总习惯带着笔墨纸砚,经常把所思所想写诗填词。这些爱好成为了他每天的日常生活方式,并不会发表在任何平台上,也未曾想过以此为敲门砖进入什么圈子。
渐渐开始有圈内的朋友请他给影视剧题字,写片名,这些漂亮的字体被观众注意到和讨论。
祖峰给不同影视剧题过的字
帮忙题字听起来像是几分钟就能一气呵成的事情,但每次祖峰都花了不少心思。他会思考作品的风格与表达,揣摩合适的字体,还要斟酌字和字之间的排版布局,其实已经接近设计师的工作。如果觉得无法设计出跟作品气质相一致的片名,他会出于对作品的负责态度,婉言拒绝主创的请求。
从几年前开始,“叔圈”这个词开始流行开来,娱乐圈不再一味推崇年轻高颜值,越来越多像祖峰一样戏好、低调的中年男演员也得到了观众的喜爱。
展望50岁之后的人生,祖峰说:“没到这个年龄的时候,你的心态不是这样的,你会觉得自己有无限可能,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现在的我会正视自己的毛病和缺点,有些事情你做不了,你就要接受它,没做过的,还可以继续寻找自己的可能性。这其实是一件好事,是一次重新诞生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