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女演员决定去演“第三者”

“我最近手机都炸了！”

这是演员王柠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大家听过之后哈哈笑起来，她自己也边笑边摇头说：“真的，我每天都能收到朋友、同事的各种消息，他们跟我说，姐，你是真火了啊！”

让王柠如此有热度的角色是电视剧《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后简称《奔跑》）里的楚志娟。楚志娟这一角色贴着“第三者”“40+女性”等标签，随着剧情一再推进，王柠跃到大家眼前，她那句“我喜欢奶酪味的”台词也成了网络热梗。

那么一个中年女演员出演这类角色会遇到什么？这一角色又是如何创作而成的？

在电视剧收官那天，我和王柠聊了聊。

楚志娟是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角色

采访中王柠透露片方斟酌再三找到了她，希望她来出演楚志娟一角。但起初看到剧本，王柠也有所顾虑，她担心自己会因为角色遭到网络上的言语攻击，不过最终王柠还是决定出演楚志娟，不仅仅是因为超强班底阵容，更因为对于中年女演员来说，遇到这样一个角色实属难得。

“到了我这个年纪，接到的一般都是妈妈类的角色，不太会碰到第三者这样的人物，而且楚志娟是独立单身没有家庭的40+女性，这是更难遇见的，我第一次遇到这么特别有趣的人物，对我来讲角色塑造空间很大。”

楚志娟是好演员会愿意尝试和塑造的角色，同时这类角色也是很难驾驭好的。

王柠说：“想把楚志娟演好是不那么轻松的，她四十多岁，是一个外型和性格看起来都很普通的中年女性，没结婚，有一些对生活的期待和理想。她在银行还是个小经理，有些工作能量，她的感情是纯粹又现实的，那种属于日常中普通人的感觉多了不行，显得过于平淡，少了也不行，观众会感觉不到人物的特点。”

为了更好融入角色，王柠接拍《奔跑》前多次前往银行进行生活观察，她想看看四十多岁的女性在银行上班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开拍之后，王柠只要没有戏就会去当地的小酒馆感受生活，点一瓶啤酒一坐就是一下午，听别人聊天，再和别人聊一聊。她从中获得了很多能量，最终反哺给了楚志娟这个角色。

王柠告诉我，剧中有很多看起来很重头的戏份其实拍得非常顺利，演员之间很默契，演员和导演之间也很默契。

剧中出圈的“我喜欢奶酪味的”台词，是王柠在极其顺畅愉快的拍摄环境下，现场走戏时想到的。

那场戏的背景非常特殊，两个人已经发生了关系但又在公共场合有所顾忌，于是一人戴着一只耳机在超市里远距离交流。王柠认为这场戏应该有一些喜感，又应该有一些独属于中年人的情趣，因为不能有过多的肢体动作，所以台词就显得尤为重要。

“原剧本是宋洋说了几个水果口味的，如果我在这些选择里随便挑一个，气氛就平淡了，没有人物关系在情感和氛围上的递进，但这个台词又不能是和前面完全不相干的内容，所以我就说了个‘奶酪味的’，仍然是吃的，在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但口味却是特别的，当时现场走戏时大家都笑喷了，笑了很久。”王柠笑着讲起这个可爱小插曲，然而正是这个小插曲成了剧中的出圈台词。

楚志娟扇自己巴掌那场戏也是现场拍摄时的即兴发挥。

剧本里只写着秦峰需要从对面坐到楚志娟身边进行安慰，但王柠始终认为楚志娟应该有一个较强的情绪出现。

原生家庭是楚志娟一生的心结，即使母女相处不好，但母亲去世后她一定会有严重的心理失衡和自责。开拍前王柠试想过扇自己巴掌的情绪爆发，但并未提出想拍摄时试一下，以至于拍完后导演完全没有预料到，但也认为这样的情绪处理是符合楚志娟这个人物的，所以这场戏只拍了一条便过了。剧集播出后，扇巴掌戏份也成了楚志娟的人物高光时刻。

另一重头戏是楚志娟和安心、秦峰、秦峰父母第一次正式见面，氛围紧张压抑。

原先剧本设定是安心坐着轮椅出现后，所有人站起来，可拍摄前走戏时王柠一直觉得哪里别扭，直到沈严导演提议让楚志娟坐下来和安心对话，王柠才一下子就踏实了。“导演后来跟我说，王柠，你要不一直坐着吧，我特别高兴，我觉得楚志娟这个人一下子就立体了，观众一定能从这场戏感受到楚志娟身上并不直接的狠，她用不起立这个动作表达了对整个事件的态度。”

楚志娟在剧中的最后一场戏是她与秦峰分手，王柠一直在构想这场戏，她想给楚志娟一个合理又带有冲击力的结束。

“很多人都觉得楚志娟离开秦峰应该是很潇洒的，应该是非常大女主的，我觉得这样有些概念化，我希望楚志娟有温度和厚度，所以我演这场戏的时候言语上很决绝，但决绝之中还有叹息和不舍，虽然她有自己的人生方向，但她并未将这段感情当作是一段利用关系，她和秦峰毕竟经历过短暂的快乐和依偎。”

和王柠在聊楚志娟这个角色的时候，她仿佛讲了一段清晰的人物小传，楚志娟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个表情都被王柠吃得很透，王柠说楚志娟是她交上的一份比较满意的答卷，虽然只有三十多场戏，但她给了楚志娟极大的热情和信念。

“楚志娟这个角色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十年前要让我演这个角色，我不一定能演出现在的淡然与从容，对人物也许会出现概念化的理解，在有了一定的生活阅历，对人性和世事有了观察与积累之后，才能演出这个看似平凡却鲜活角色。演员对人物的理解到什么程度，才能演到什么程度。”这是王柠对她所出演的这个极具争议的角色的总结，但这份总结背后，其实是一个中年女演员长达数年的自我成长。

一个中年女演员的疯狂与理智

在《奔跑》播出之后，生活简单且有规律的王柠失眠了好几个晚上，有时候她睡觉前会刷一刷手机，很快便会看到大家对楚志娟的各种评价，看到搞笑博主戴着假发模仿她，她跟着网友一起乐。当然，还有一些言辞更加激烈的评价，王柠选择以平常心对待，有人说楚志娟这演员怎么又胖又丑，王柠回了一句：对，肥的冒泡泡！

王柠觉得楚志娟这个角色能让大家暂时离开一下自己的空间，在下班或者某个间歇时间，可以得到片刻的安宁或者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也挺好。“我的工作如果可以这样抚慰人心，带着大家离开一会儿现实困境，这也是个不错的结果。”

楚志娟产生了王柠没有想到的热度，也着实被“黑红”了一番，但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去年一整年，王柠只接了一个工作，便是出演楚志娟这一角色，这是她生完孩子复出后接到的第二个工作，第一个工作是《问心》里的护士长于凌云。对于这两个角色，王柠说她特别感恩。

接演楚志娟，王柠不介意被贴上标签，她说任何剧里都有好人和坏人，大家都去演好人了，总要有人去演坏人，而且楚志娟并不是单纯的坏，她代表着世界上情感缺失的那类人，我们需要去看到、去反思、去剖析，谩骂解决不了任何生活中的问题，不过是大家最容易做到的情绪发泄。

王柠对楚志娟这样的充满戏剧性的角色有着更宏观的理解，她说如果早些年遇到这样的角色，也许很难有坚实的信念感，但她现在全然相信。

“现实生活中很多中年人就是这样，他们其实都没有长大，还是会犯错。大家在外面看起来好像过得都还不错，但你跟每个人深入地聊聊天，你会听到一堆比电视剧还要狗血一万倍的真实事件。之前对于过于戏剧性的剧情，我也有难以进入的时刻，但人到中年我都信了。每个家庭都背负了一堆故事，健康、情感、经济……甚至有莫名其妙飞过来的障碍，有时候是没有办法描述的，任何家庭都是庞大的故事线。生活是鲜活多变的，我们要接纳，不要活在滤镜中。”

王柠讲起自己的理解非常沉浸，可以很明显看到她身为演员的执念。王柠甚至告诉我，她不喜欢反复拍同一类角色，2005年她曾在电视剧《刀锋1937》里出演好强泼辣的秦善宝，后来很多同类角色找上门来，其中不乏超强班底，但王柠都拒绝了，她说：“我觉得自己好难再成长了。”

《刀锋1937》中的王柠

王柠坦言自己在工作中是个有点“轴”的演员，她出演一个角色要看角色本身还要看剧集班底，她说如果不看角色就决定出演，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情。

从采访中时不时便能感受到王柠身上的戏痴属性，但她的微博简介写着：一枚吃货，半个戏痴。我问她为什么是半个戏痴，她给了我这样的答案。

“过满就会变得极端，我希望自己处在一个比较健康的环境里，并不是说强弩就能演好角色。而且我除了演员之外，还是一个普通人，也要有正常的生活，这两者之间失衡了，一定会影响个人状态。如果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戏痴，难以想象自己的精神是否还能平衡，所以半个戏痴就够了，生活是一个基底，没有丰富的人生经历，很难做一个有着强大心理素质的演员。”

王柠微博晒出的美食

王柠热爱演戏，她的第一部电影是和梁家辉、吕丽萍一起出演的《天上人间》，提及这段往事她露出了小女生一般的神情，说自己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艺术。但如今40+的王柠同样看重生活，她告诉我《奔跑》播完了，她会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每天去菜市场买菜、做饭、收拾屋子。

《天生人间》中的王柠

王柠看重的生活质感甚至渗透在我们的采访中，她问我是否介意放一点音乐来辅佐采访气氛，我说没关系，随后从她的手机里飘出了很多娓娓道来的歌声，有王菲，还有毛不易。

所以王柠自称是“半个戏痴”，她需要每天去菜市场感受人间烟火，接一接地气，她一再告诉我，不管是演戏还是编剧，只要是创作者，都需要扎根在生活，我们不能脱离生活去谈创作，这样是没有实实在在的东西出来的。

一个中年女演员的自白

王柠告诉我，她不担心演了楚志娟之后被贴上标签，她只担心一件事：害怕影响自己接下来接戏。

“中年女演员是很不容易的。”这是王柠在采访过程中一再提到的话。和这一句拥有同样频次的是王柠一再表示自己是幸运的，因为很多和她年纪相似的女演员接不到什么戏，她出演的楚志娟能被大家看到已经是幸运中的幸运。

采访中，可以感受到一个中年女演员的无力，当然，还有一个中年女演员的能量。

虽然被一些观众骂“长得丑”，但王柠不觉得这是坏事，她说：“我觉得人到中年不要焦虑外貌，那么多的个体，每个人都不一样，如果大家都要用一种审美、一种概念去要求，这太悲伤了，世界应该丰富多彩的。”

王柠更希望自己的角色能给予女性一些鼓励，她很认真地说：“有时候女性对女性是更苛刻挑剔的，我希望通过自己扮演过的角色抚慰大家的内卷和焦虑，因为女性同样在承担工作岗位和家庭中的不易，但我们女性也有优势，我们有爱、有韧性、有很细腻的一面，女性的美不只是外在的，而是由内而外的精神和创造力，我希望能够鼓励在职场上工作的中年女性，找到自己人生的价值和意义。”

当我问到她有没有什么话相对广大女性讲时，王柠顿了顿，然后说出了下面这番话。

“我觉得不要依赖外貌带来的赞赏和利益，也不要幻想完美无瑕的情感，原生家庭带来的应该是成长而不是沦陷，所有外在的发生都是不确定的，我们能做的是选择自己面对世界的方式，选择更多的可能，成为更好的自己。女性要有独立的空间，要接纳自己和现实真实的一面，不要把期待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一段好的感情，应该是大家一起成长。不要厌烦工作，工作是经济独立的支撑，这是非常平实的，在工作和生活中敞开心扉，视野会越来越开阔。”

采访过程中，不难感受到王柠对于职业、自我和人生的清澈观点，虽然不知道她如何完成了自我蜕变，但结果我们看到了，是一个可以驾驭角色并且善于发现生活的40+女性。

她不介意提到“不红”这件事，她说现在“唯成功论”太卷了，当然，成功会方便很多，但成功也是和每个人的能量匹配的，有一个特别好的机会找到你，你也要有这个能力。不红就不是一个好演员吗？不是这样的，她认为每一个认真的演员都值得闪耀，都值得被尊重。

王柠坦言自己也在意“红”，只是不希望以一种极端方式红起来。与其这样，她更喜欢去菜市场感受真实热闹的生活气息。

采访的最后，王柠再一次为中年女演员发声，她说：“为什么四十多岁就’到岁数了’？年轻人、中年人、老年人，都有自己好的地方，四十多岁正是承上启下的中坚力量，因为到了这个年纪会褪去青涩，对人生有了更深层的理解，驾驭角色的能力和生活能力都会有质的提高。”

王柠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愿望，她告诉我，只希望自己面对自己的职业和生活都真诚一点，能保持真诚就很好了。

结语：

这是一段藏在大热影视角色背后的故事，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大热角色的出现，有方方面面的“巧合”，要碰巧遇到合适的演员，演员又要碰巧有着成熟的思维与态度。

楚志娟不会是最后一个火起来的角色，王柠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靠角色被热议甚至被谩骂的演员，但这些热度背后可以看到一个女演员的思考与自洽，这或许是热度双刃剑更有利的那一面。

属于楚志娟的故事结束了，但属于王柠的故事还在继续，她让我们看到的不只是一个生动鲜活的角色，还有一个立体丰满的中年女演员。

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一个火起来的角色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还会有更多像王柠一样的演员浮上来，让我们看到一个角色的B面。